
一条通向沙漠深处的路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死亡只属于它自己,无法被展示。
冲洗胶卷多年,从未出现闪失。但这一次,却因操作不当,导致一卷底片仅显了一半影。看着残缺不全的影像,我感到既懊恼沮丧又疑惑不解——为何偏偏是这卷出了问题?

一片柳林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初冬的一个上午,我开车从银川去往鄂尔多斯,途经毛乌素沙地。毛乌素,蒙古语意为“坏水”。
经过查布苏木时,我把车拐进镇子。小镇异常冷清,沿街建筑粉刷得雪白,给我一种不真实的古怪气息。主干道上除了加油站和饲料商店在营业外,其他商户的门窗几乎都上着锁。也许冬季来临,居民搬到城里去了。

沙地上,三只警觉的羊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小镇仿佛停在了某段时间的节点上。偶尔,会有一辆皮卡驶过空旷多风的街道。
街角有栋门窗破损的建筑。空荡的大厅布满灰尘,一面墙上遗留着成吉思汗像,另一面墙挂着褪色的热带风情画。两个小房间支着空床架,厨房地上却铺着一张稻草床垫。我想找人问问这栋房子的历史,却不见人影。

查布,吊在倒链葫芦上的牲畜笼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风卷着沙尘在街道上徘徊。我穿过一条窄巷,眼前出现一片空地。突然的寂静将我钉在原地。羊圈、牲口棚、房舍、院墙……白得虚无缥缈,令人目眩。我摸了摸胸前的相机,确认自己不是在一个神秘无声的梦境里。我警觉地环视四周,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。一个老妇从羊圈走出,看见我后,快步走开了。

查布,露天屠宰点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一阵风吹过,空气中隐隐有一丝血腥味。我循着味道飘来的方向走去。
部分房屋似乎已不再使用。一栋平房前横着一棵倒木,黑网遮盖着门窗,招牌上抹着拙朴的水泥字:查布信用社。百货门市部前面停着辆卡车,车厢上站着一个男人。他在码放一张张从门市部里抛出的、未经处理的羊皮。车下站着一个穿毛领大衣的女人,负责清点张数。我再次闻到那股血腥味,比先前浓。

查布,一栋空置的房子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几辆皮卡停在不远处,车身挡住的方向人影晃动。我走过去——一个露天屠宰点映入眼帘。三个穿皮裤的屠夫手持尖刀,正在动作娴熟地剥羊皮。牧民在排队,等待屠夫腾出手来屠宰自家的羊。

收割后的向日葵地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年长的屠夫放下手中活,走开去打一个电话。年轻的屠夫剥完手里的羊,从靴筒抽出磨刀棒,荡了几下刀,转身来到一辆皮卡车后,与牧民一起把一只羊拽下车。二人将羊按倒在地。羊惊惧不安,挣扎却不叫。闪烁星芒的利刃割断羊的气管,血汩汩地涌出,顺着地沟流淌。年轻屠夫熟练地找到骨缝,不费吹灰之力将羊头割下,扔到污秽的地上。羊身仍在不停地抽搐,大约一分钟后才消停。如法炮制,接着是第二只、第三只……直至车上的羊全被宰光。无头羊并排躺在地上,像献祭仪式。羊头都睁着眼,已分不清哪颗头属于哪只羊。

开皮卡的老人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血迹斑斑的白墙反射着冬日阳光的温热。剥完皮的羊赤条条地倒吊在挂肉钩上,等待开膛破肚,去除内脏后称重。一切流程有条不紊、悄无声息,像默片电影。“你宰过多少只羊?”我问年轻的屠夫。他一脸冷漠,用犀利、猜忌的眼神回应我。他不喜欢干活时被打扰。

查汗加德海寺,玻璃窗内的大角羊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我开车驶出小镇,重新回到视线无阻的公路上。公路两侧是漫无边际的半沙漠地,上面分布着深浅不一的风蚀洼地和冲沟,枯黄的耐旱植被点缀在干燥的地表上。路两侧的铁丝围栏挂满了风滚草。每年秋天,当干旱来临时,沙地上一种叫俄罗斯刺沙蓬的半灌木植物便会收起根茎,形成大大小小的草团,像一颗颗头颅在广袤的沙地上随风滚动、流浪。风滚草生命力极强,枯枝一旦找到适合生长的环境便会生根发芽,开出血色的花朵。不止一次,我都因它们幽灵般地出现在公路上而踩下刹车。

X609县道,一辆行驶的铃木奥拓 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历史上的毛乌素并不是沙地,而是草原。这里一度水草肥美,牛羊遍地。不过由于过度放牧、战争等多种因素,从清朝开始,沙化日趋严重,沙地面积也越来越大。上世纪60年代,无数治沙人前仆后继,终于让这片沙地恢复了生机。

一栋牧民房屋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风纠缠着路旁的波形护栏,发出一长串诡异的啸音。一只兔子突然从路边草丛窜出,惊慌地出现在公路上。我们发现彼此的一刹那,同时犹疑了一下。它似乎在判断是折返还是冲过去,而我犹豫要不要踩刹车。生死往往在一念之间。

被撞死的兔子(残缺的影像)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我把车停在路边,走向事发地。兔子躺在路中央,撕裂的腹腔冒着热气,一坨紫色肠子和淡黄色油脂从体内溢出,烟色的披毛被风吹得竖立起来,露出下面的白色底毛。若为了生存,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一只兔子。但我不想看见一只兔子被我无端撞死的惨状。

扎德盖村,树林里的皮卡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一上午,目睹了两场死亡。在路上,我无暇再看风景。
“那只兔子的时辰到了,你的陷阱是兔子在世上的最后一战,它已经没有时间在这奇妙的沙漠漫游了。”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唐望对卡斯塔尼达说过的话,“不论你现在做什么,很可能就是你在世界上做的最后一件事,也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战,没有任何力量能保证你能活到下一分钟。”

松林下,食松果的达乌里寒鸦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人类学家卡洛斯·卡斯塔尼达在墨西哥一次田野调查中结识了一位睿智的印第安老人——巫士唐望,后来他成为老人的门徒。唐望用诙谐又可怖的方式让卡斯塔尼达摆脱人性的所有弱点,成为一名战士。卡斯塔尼达写下数本书,记录唐望对他的教诲。在《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》中的“世上最后一战”章节里,唐望命令卡斯塔尼达在沙漠猎杀一只兔子。面对犹疑和充满恐惧的卡斯塔尼达,唐望对他说:“引导人和动物的力量把这只兔子引到这里来,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把你引向你的死亡。兔子的死亡是对你的赠予,你的死亡也将是对其他人或事物的赠予。”
唐望的话无数次击中我,以至于每当我因自怜而感到虚弱无力时,耳边就会响起他振聋发聩的话语。

查汗加德海寺,一群鸽子掠过佛殿(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/图)
唐望告诉卡斯塔尼达:“死亡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,它是我们永恒的伴侣,是我们仅有的明智忠告。死亡永远在监视你。当你觉得一切都不顺利、一切就要完蛋的时候,转身问问死亡,向它寻求忠告。你的死亡会告诉你,你错了,除了它的触摸之外,一切都无关紧要。”
毛乌素沙地上,羊在安静地吃草;乌鸦栖在枯树上呱呱地叫;一只鹰在空中盘旋,像劈砍气流的刀。活着,似乎是生命的唯一目的。那只失去警觉的兔子不会想到,它的“最后一战”是这个寻常的冬日上午。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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