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如果要评选古今影响力最大的文学IP,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必定名列前茅。《红楼梦》同时也是被舞台、影视改编最多的大IP之一,并成就了不少经典,如1958年的越剧《红楼梦》,1986年的电视连续剧《红楼梦》……《红楼梦》是改编的红海,却也是众多改编者折戟沉沙之地。因为小说太经典,也因为有了太多珠玉在前的改编。
而南京越剧团带来的《织造府》却带来了另一种视角。她说的是曹公梦中的《红楼梦》,却又不是今天我们读到的《红楼梦》。

故事从暮年潦倒的曹雪芹为安顿80回后钗黛诸艳,重返织造府,却误入梦中。梦中,曹雪芹与贾宝玉合二为一,与十二钗再一次经历春夏秋冬人生四季。
这样的结构,乍看颇像时下热门的穿越文,细究却更似传统文化中的庄生梦蝶。因为是“梦”,且是颠倒梦想,所以梦中所有的不合理都是必然、合理的。这也是《织造府》讨巧之处。创作者可以随意剪辑小说内容,颠倒时序,为我所用。
于是,曹公入梦从《红楼梦》第33回“手足耽耽小动唇舌,不肖种种大承笞挞”开始。贾宝玉被杖责昏迷后醒来。“读西厢”“葬花”被安排到挨打之后。栊翠庵品茗只有宝玉、宝钗、妙玉三人,排除了黛玉,时间也从冬日挪到盛夏。这一场中,宝钗有了大段原书中未曾见的自省。第54回元宵之夜,王熙凤那个“散了”的笑话被挪到中秋赏月,接着贾政“怕老婆”的笑话。林黛玉隐身月影清波之中,似乎又是编剧采纳了探佚派关于林黛玉如舜之而妃投水而死的结局。但因为编剧开场就言明:“这是曹雪芹的梦不是你们以为的《红楼梦》。”所有改动都是被允许的。即使重度书粉也无从指摘。

当然,也是拜小说深入人心所赐。人物关系和许多情节都不需要占据篇幅铺垫解释、观众已了然于心。因此也为剧中人腾出了大量的抒情空间,能够深入细腻描写宝黛之间的情感、大家族的凋零之感。尤其中秋赏月后,宝玉(曹雪芹)与贾母一段对话。小生与老旦之间的对手戏,在越剧舞台上很少见到,而一位饱经沧桑、洞察人情的老人和一个穿越时空、看透世事的穿越者之间的交流,也难免令人发出今夕何夕、白云苍狗的慨叹。
也正因《织造府》是“曹公梦”而非“红楼梦”,林黛玉不必焚稿,宝玉无需“哭灵”,更没有“掉包计”的阴谋算计。人们也不必深究宝玉为何在抄家之时还能在大观园来去自如?观众只需沉浸在编古韵盎然、口齿噙香的文辞和婉转的唱腔、绝美的画面、情感之中。美之极!悲之极!
今天,我们所能见到最早的《红楼梦》戏剧改编是乾隆五十七年(公元1792年)孔昭虔的《葬花》,相距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(甲戌评本)不到40年,而距离一百二十回本《红楼梦》(程甲本)更不到一年!可以说,《红楼》戏的发展与小说的流传几乎是同步的。

历来,对于《红楼梦》改编都是创作者“浇胸中块垒”的一坛“好酒”。20世纪50年代的越剧《红楼梦》以宝黛钗爱情为主线,写封建礼教对青年的压迫,写对自由爱情的歌颂。1999年,上海越剧院的大剧院版《红楼梦》在保留经典主线外,增加了《元妃省亲》和尾声《太虚幻境》,从“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”到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更添虚幻之感。
而南越的《织造府》和不久前首演的《我的大观园》,不约而同采用了第三者俯瞰视角。前者以著书人曹雪芹入书入梦再访织造府;后者则是老年宝玉与年轻的自己重逢,重返大观园。这一视角颇似小说原著中渺渺真人、茫茫大士携顽石入红尘游历的意趣。两者的改编风格不约而同突破了过往对戏剧冲突、矛盾主线的强调,而是以碎片化、静景式的呈现,淡化叙事逻辑,着重情感逻辑。《我的大观园》以“皑皑积雪下,青春又芳华”热烈歌颂美好的青春。《织造府》则以曹雪芹一句“不删了、不改了,不写了”表达了作者最终的开悟,也解释了“红楼未完”之谜。两者,似乎都相当强烈地传达了编剧的对创作和生命的体悟。

若干年前,曾经有一位导演朋友在看完曲剧《红楼黄叶》后对我说:“改编《红楼梦》可能是许多导演一生追求的梦想吧!”其实,不仅是导演,在编剧、演员,每位舞台艺术者心中,《红楼梦》都是一座圣殿,因为她的博大恢弘、因为她的精妙幽深。而对《红楼梦》的每一次改编,何尝不可视作创作者自我情感的抒发与宣泄!外婆,我们何尝不是在其间寻找自己的大观园、红楼梦!
一代有一代之《红楼梦》!